住在身体里的恶魔

两年前写了一个挺难受的故事,里面是比较负向的情绪,还有隐晦的黑暗面;但是,一切这种苦痛都会过去,等待着时间漫长而又缓慢的疗愈。

我的身体里住了个恶魔。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恶魔藏在我的骨髓里,不定时地攻击着我的身体:从头顶到脑后,从肩膀到小臂,从腰脊到大腿,从小腿到脚背,它无孔不入。哪里疼痛只取决于它的兴致,在哪里发起攻击,甚至有时候,它还懂得兵分几路,让我的身体在好几处地方遭遇与恶魔作战的病痛。
这个时候安慰我的,总是他宽阔的肩膀。我习惯于埋在他的胸前,让他粗壮有力的手臂环抱着,耳边会听见他濡湿的气息,轻轻呼喊着我的名字。他的手安抚着我的后背,轻轻拍打着,让我想起了祖奶奶。在我的小时候,特别是夏天的午后,睡不着的话,她总会拿着扇子轻轻扇着、拍打着我的后背。大概是身体记住了这微微凉意与轻触肌肤的感觉吧,才能让我不自觉地放松,尽管疼痛依旧会偶尔如刺般扎入骨髓。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终于查出了病因,可以针对性治疗了。医生说,恶魔的住所在我的脑后和脊椎附近,要进行手术才能杀掉它们。主刀的医生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他的脸,然后,我的背部被打开了,不,准确来说是被掀开了,就像开门一般;打开以后终于发现,有一团黑色的东西黏附在我的骨架上,让骨头坏掉了,这就是我疼痛的来源。然后,我变成了那个手术的医生,以上帝视角看着自己的身体,手上在不停发抖,迟迟不敢动刀……
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他还在我的身旁,我感到自己大汗淋漓,却没有把他吵醒,我轻轻拉住他的手,以为借此就能缓和我的病痛。
不过这样的日子毕竟是少数,更多时候,我只能躺在自己的床上独自忍受,又或者,趴在桌子上,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咬住自己的手臂,似乎疼痛要被转移到了咬痕的地方。
可能是学校里的天使比较多,所以恶魔也不敢乱来吧。我告诉他我在学校里犯病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以后,他是这样说的。
可我觉得,也有可能是学校里的恶魔太强大了,我体内的小恶魔,慢慢发现自己敌不过大恶魔,所以就不出来了,他只敢在我一个人到外面去的时候,欺负我一个人。
疼痛的减少和我第一次目击到大恶魔是同一时期。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目击到了教导主任把班里同学叫到办公室的情景,而有了第一次,就慢慢出现了第二次,第三次……那个时候,我正好坐在了靠窗的位置,有个女生被叫到了,她满面红光地从走廊离开,经过我窗前的时候,我看着她的侧影,似乎把自己投射了上去。半节课以后,她回来了,眼睛里有点血丝,眼角有点红,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被大恶魔欺负了。至于我为什么看她的眼睛看得那么清楚,那是因为她回来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正好对上了我的视线,我感觉到了恐怖。
当叫到我的那天来的时候,听到我的名字和教导主任这几个字放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身体感觉恶心,是闻到臭味以后的干呕那种感觉,可是身边没有特别的味道,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反而种着花,花瓶是透明的,底部盛着水,可以看到根系的生长,教导主任是在用这盆花来掩盖恶魔的气息吧,可是这瞒不了我。
在对话期间,我甚少张嘴,体内的小恶魔反而蠢蠢欲动,我微微颤抖了一下,大恶魔露出了他的本色,他像是一只捕捉猎物的老鹰,向我扑了过来,我本能地向后躲避,却不知道为什么手肘附近挨了一下。
“啪唦——”一个小袋子掉在了地上,是跟我的手臂碰撞的结果。
散落在地上的是一些小玩具,有铁质的车子,塑料的恐龙以及木制的蛇。
我差点就尖叫了出来,周围的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个打着笑脸圆场,教导主任说着“这是我小儿子的玩具……”为开头的话,胡说!他的儿子明明比我们还大几岁!可是周围老师都没有戳破。
自此我才懂了,老师们都是一丘之貉。
办公室的墙壁是雪白雪白的,白得不自然,我想,那是为了掩盖墙上的血迹。掉在地上的蛇像是要朝我扑过来,让我的血也化作白墙里的一抹颜色。
我感到压抑,往后退了两步,手揪在胸腔前,想要把肋骨扒开,给心脏更多的空间。教导主任似乎在和别的老师说着我的事情,我只听到了一句你先回去吧,以及一个意味深长的沉默。
那里果然是一个大恶魔的住所吧。
我把事情和他说了,没想到他却少有地反驳了我,说我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坏。
他把我抱住的时候我沉默了,没有向以前那样回应他的贪婪。
第二次去找主任的时候,旁边多了个女老师,而且,去的办公室变成了女老师的办公室。具体那天都说什么了,脑海里没有什么印象,我似乎回答了不少问题,然后他们好像说要跟我的父母说什么内容,被我阻止了;这是唯一的记忆。
和主任一起去那个女老师办公室的事情被宿舍里的女生看到了,她和另外两个人也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没事的时候,她们又一次说出了那样的话,说我总是把事情藏着掖着,不愿意跟人说,总是把事情,把人想得很坏。
事实上,我不太懂那样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很珍视她们。既然她们和他都说我应该改变一下,说不定我真的要去改变。可是,从哪里开始呢?
教导主任第三次叫我去谈话的时候,只是吩咐我一周去找一次那个女老师,并且后面的对谈里,他也没出现在旁边。和那个老师聊久以后我才发现,她是个真正的天使。我们会从天南说到地北,她会听我说话,会像祖奶奶一样摸我的头牵我的手,带我去医院看病取药,她用我看不见的魔法,把我体内的小恶魔束缚起来,仅仅是她的声音就让我感到温暖,能够依赖。我跟她说她让我想起奶奶的时候,她莞尔一笑:我有那么老吗?
我不知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一个念头,说不定主任他们确实是天使,而不是恶魔,毕竟,恶魔为什么会带我去找天使呢?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的改变,也说着喜欢现在的我这样的话语,但是我们见面的次数少了,他变胖了,抽烟也抽得多了。我不喜欢烟的味道。每次他吸完烟我都不愿意让他靠近我,明明是以前说好的事情,他却想用甜言蜜语推翻,明明以前都很理解我,他却诉诸于力量来强迫……
那天晚上,外面还下着小雨,我没带伞,却仍然执意要离开。他也没有拦着我,我洗完澡的时候发现,他倒头睡在床上,呼噜打得很响,我心中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冲到了马路上,然后像是嘲笑自己幼稚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学校。
回到宿舍我又洗了一次澡。久违的,体内的恶魔在身体虚弱的时候发起进攻,我独自蜷缩着,感觉身体越来越冷,由内而外的冷,我裹紧被子,泪水打湿了枕头,却又慢慢失去了意识。
我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我先是因为体内小恶魔的缘故学会了魔法,然后进入了魔法学校就读。有一次,教导主任把我和两位同学叫了出去,我忘记了她跟我们说了什么,我正好奇为什么我的教导主任会变成我的天使女老师,她就忽然变得一瘸一拐的了。我很奇怪,就去找原因,经历了奇怪的医院场景历险以后,同学告诉我,天使为了不让我首疾病困扰可以专心学习,对我施法在我的身上留了印记。只要小恶魔出来活动,我身体的疼痛就会转移,左脚脚踝上的蛇就会往上蔓延,把我的病痛转移到天使那里。然后是一幕闪回,我看见了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弄掉的那条木蛇,在魔法指引下迅速地爬到我的脚踝,烙下印记。我听完同学的解释感动哭了,跑着去找天使,但是,身体不知为何跑着跑着越来越无力,像是在长跑一样,整个人要虚脱了……
醒来以后,我第一时间看了一眼左脚,理所当然的,什么也没有。我再次虚弱地躺倒在床上,昨晚淋雨以后果然发烧了。室友们将我送去了校医那里,临走前,有人对我说,我好像变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不会依赖她们,硬撑着自己去医院吧。我无法回答,我不记得以前我是怎么做的了,但是记忆中肯定没有朋友送我去医院的情景。
不对,有啊,那个女老师,我的天使,那也算是吧。恍惚间,我意识到,自己真的变了。
从医院回到学校以后,我特意留心了一下我的天使,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治愈人心;反而是教导主任,那个男的,我有一天看见了他跛着一条腿走路,宿舍的人说他前几天摔了一跤,摔疼了腿。可我觉得不是,也许是我那段时间的疼痛转移到了他身上,我的脚上没有印记是因为我不会魔法,看不出来。
斯德哥尔摩这个词第一次听说是在我把我跟他之间的事情告诉天使的时候。天使要我离开他,被我拒绝了,她又问我,我跟他一起快乐吗,我说我觉得快乐,但是让我具体说是什么样的快乐,我又无法描述。似乎天使说得是对的,我并不是非他不可,但是,我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接受她的说法。
事情就在这样的情绪中爆发了。
这是我跟他惯常约会的场所,他和上一次一样,用暴力让我屈服了,准确来说,他也只是吼了我,然后用手扣住了我的手腕;他似乎很累,工作和生活的压力很大,明明他要跟我说话我会听的,我也想要像他拥抱我一样拥抱他,像天使给我安慰一样宽慰他,只是,他似乎只沉醉于自己,我,准确来说可能是我的身体,变成了他的玩具,又或者是工具。
我没有洗澡,不知道是不是内心受到的暗示在作弄,他也没有再强迫我做什么,他哭了,发泄完以后,他哭了一分钟,又似乎因为被我看到哭泣而不开心,再次在我身上发泄着什么。这次我没有拒绝。他也只是个孩子。然后他睡着了。
我看着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我也不愿意坦率,和其他人交流,直到教导主任带我去找了天使,我逐渐开始变化,甚至他说过,喜欢我现在的样子。于是我拿出了他的手机,打给了天使。
如果让他跟天使好好说说话,那他也会变好吧,变回以前那个温柔的人,天使一定会像拯救我一样拯救他的。
不过,世界上很多事情总是不如人意,就像小恶魔为什么会找上我,小恶魔什么时候开始侵蚀我的身体,无法控制,现实也一样。
天使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来了我的班主任,带来了教导主任,还有,不认识的人,然后他醒了,他们开始吵着,一切都事与愿违……
我在一边蹲坐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感到莫名寒冷,就像那晚淋雨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受冻;小恶魔没有出来,它似乎在一旁冷眼嘲笑,我越发抱紧了自己。
耳边听不清楚说的什么,我抬眼望去,似乎每个人都在说话。
几个警察把他带走了;教导主任似乎在呼唤我,我却被小恶魔定住了,身体愈发冰冷。天使过来拉我,给我披上一件衣服,我又抬头看了看她,憔悴的脸上我已分辨不出感情,我又哭了。我的天使终究也是凡人。